名师讲坛|张一兵教授讲座回顾

第一讲:双重物像透视的哲学革命

2023年3月9日,清华学堂班有幸邀请到张一兵老师为我们带来关于马克思深邃哲学思想的阐释。在讲座的开场部分,张老师就以海德格尔所说的人与人之间常人化的“水平关系”与面向神性的“垂直关系”将同学们引入语境。哲学学习的主要任务并不是知识传递,而是用特殊的方式阐释生命;哲学学习的过程是人内在精神结构形成的过程,必须塑造一种内在的“非凡性”。短短几句话中,却隐隐能够窥见张老师对马克思哲学思想研究的独特方法。

所谓“双重物像”的透视革命,实质上体现在马克思思想脉络的几次重大转变中。1838—1843是马克思思想处于学徒期,其复杂之处在于:这一时期马克思思想起点底色是唯心主义的。这是一个极有冲击力的观点,但却勾勒出一个活生生的人是如何一步步走向他的思想成熟。在这一阶段的最后,即使马克思的哲学转到哲学唯物主义(共产主义)的立场之上,他思考问题的方法仍旧是一种隐形唯心史观。1844年在恩格斯和赫斯的刺激下,马克思开始转向经济学研究。在沉迷于大量经济学理论的过程中,马克思头脑中康德、费希特、黑格尔、费尔巴哈的哲学概念被炸得粉碎,国民经济学成为马克思哲学方法论变革的前提。

列宁曾经说过:“不读懂黑格尔的《逻辑学》,是绝不可能读懂马克思的《资本论》的”,马克思后来的不少思想建树中,也可见黑格尔辩证法的倒影。在《精神现象学》中,黑格尔认为当我们遭遇一个“物”时,“物”并不是它自身,这是因为有某种正在消逝的东西,这种东西是设定了对象却不在场的意识。而马克思“物像革命”最关键之处在于抓住这种透视感,即抓住由生命体验构成的哲学最根本的批判性视角——“不在场的在场性”。什么是“不在场的在场性”?张老师以胡塞尔常说的怎样显现出来的杯子为例。当我们看到这个现成在场的杯子“物像”时,制作这个可以喝水的杯子有用性的劳动却并不在场,这就像海德格尔所说的“遗忘”中的存在。马克思比海德格尔的深刻之处,更在于当这个杯子作为商品摆在商场中标价200元时,它的在场则表现出一种无法透视的经济物像的神秘性。因为,它所标出的价格背后的“交换价值”,似乎与工人创造它的具体劳动并没有关系。在马克思看来,这是由于在商品交换关系中,先前谈及的生产杯子有用性的具体劳动,在交换关系中被一种同质性抽象劳动所替代,这是将不同使用价值的东西还原为相同的抽象劳动价值(比如:劳动时间——交换的比值关系)。可是,这种抽象的价值关系却无法直接在场,它必须以不是它自身的对象性的方式颠倒地事物化为货币,这也就使杯子在自己的有用性之外获得了一种特殊的经济质。可当我们看到杯子值200元时,它却遮蔽了已经消逝的劳动。在资本家用货币去购买劳动力和生产资料,并在生产过程中获得剩余价值时,这也就有了更加无法直观的资本关系。马克思认为,生产中遭遇的生产资料(机器、原料)等都不是它本身,而是遮蔽不在场的在场的资本关系的经济物像。

马克思上述极其深刻的双重物像透视的哲学方法论基础是从1845年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开始萌发的:

一是对于“哲学唯物主义”与费尔巴哈的批判,这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一次根本性革命。只有从主体出发作用于外部客体,而后,外部对象的改变才能历史性地为主体所接受,这颠覆了自古以来的“物”投射于人的认识论传统。不同于过去物质实体的基实论,从主体出发的这种哲学追问引出了“实践”的概念。杯子是如何客观在场的?当杯子在场时,制作杯子有用性的实践活动便消失了。这是一段从“现象”走向“发生”的旅程。不同时代由于历史性的实践能力的不同,物像便发生了变化,实践看到的就是“相”如何被客观建构的过程。从实践出发同样是第一性原则,从物质性的实践出发就消除了一切“本体论”,马克思在此意义上是拒斥“本体论”的。

二是马克思认为,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每个人都处于各种各样的社会关系中而被建构,且只有通过这些社会关系我们才能够认识世界。当人与人的交往关系停止时,所有人的社会生活都在消逝。这正是“双重物像”中的第二重“物像”,我们能否将“捕捉物的‘不在场的在场性’”与“社会中人和关系的物像”紧密关联,即使是第一重物像透视时制作杯子的实践,其背后也交织着复杂的社会关系。这是我们进一步透视商品经济世界中复杂经济物像的前提。

马克思获得的双重物像透视,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创立的历史唯物主义”中得到了深化。一是马克思无论是在讨论物或者人时,都习惯性地使用一个重要的形容词——“一定的”。这个形容词代表着时间含义上的发生,马克思不会讨论抽象的物,而一定会讨论不同历史条件下物的不同形态,历史唯物主义包含着他对“物像”历史生成性的理解。二是社会生活的本质可以被概括为两种穿透物像的关系:其一是人对自然的能动关系,即所有社会生活物质条件物像背后的物质生产。在农耕文明中,农业生产的条件并不改变自然本身,它仅仅作为一种辅助性的产业存在;而工业生产改变了物质存在的基本方式,它是由人的创造性活动构成的。衡量物质生产效率的“生产力”是经济学家与哲学家共同关注的概念,马克思吸收了李斯特、斯密、赫斯与舒尔茨的经济学观点,他所指的生产力是生产过程中特定的功能性、功效性的水平。二是人与人的社会关系,这种关系马克思最后使用“生产关系”来表达。区分一个时代最核心的标准就是怎样生产的方式,因为生产方式决定了社会生活的全部样态。

张老师认为,在1850《伦敦笔记》之后马克思的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再次启用了建立在历史唯物主义基础上的历史现象学和科学的批判认识论。这正是我们遭遇作为商品的杯子时,科学地透视其经济物像背后的复杂关系颠倒的思想武器。马克思双重物像透视的方法论革命,不仅是一场经济学革命,而且是一场哲学革命,更是为我们带来的资本主义批判的重要工具。

第二讲:马克思的劳动异化批判话语

在第二场讲座的开场中,张老师首先回答了同学们关于物像透视问题的一些疑惑。海德格尔曾经说过:“思即供奉”,哲学学习最重要的体悟是透过问题看到背后隐匿的复杂精神构架,进入哲学的世界后,最真实的感觉是“敬畏”。有些同学对马克思所说的“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感到恐慌,恐慌人格主体是否会消失而造成无主体的结果。张老师以股市为例,通过这种无主体过程阐释了市场交换中呈现的“非主体的无序状态”。马克思与黑格尔的观点承袭于斯密,斯密认为资本主义的生产过程要尊重自发性,人格在经济过程与社会关系的综合下呈现出去人格的状态。如同黑格尔在遭遇拿破伦时,只看到“马背上的绝对精神”一样,马克思同样认为,资本家并不是人,而是资本关系的人格化。

回到讲座的主题,“异化”起初是一个法律用语,即某人所有的某物发生了所有权变更。卢梭是最早将该词引入对生活的观察和思考的思想家。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中,人类之初应该是天堂般的自然状态,随着财产和私有制的出现,不平等便逐渐出现了。卢梭所指的“异化”,是人们占有了“物”,就被“物”所“驱从”。如果说,封建专制的等级制生存是人与生俱来的动物性属性,而资产阶级法权消除了人的这种属性,金钱作为一种流动的经济关系并没有绝对的主人。纵观哲学史中对于“异化”问题的讨论,黑格尔的论述相对系统:“绝对精神以思辨的方式重新变现出来,世界是绝对理性的堕落——沉沦于物,通过对异化的扬弃从而复归于体现精神的国家与法”。显然以我们今天研究者的视角来看,黑格尔的法哲学有着法国大革命政治哲学与国民经济学的历史底色。《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往往在过去被我们视为确立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经典文献,但实际上马克思在这一时期并没有完全理解资产阶级经济意义上的市民社会真正的含义。黑格尔诉诸于法和国家对市民社会的超越,本质上与马克思从资产阶级的自由王国走向共产主义必然王国同向。

首先,是马克思对于费尔巴哈的宗教批判。费尔巴哈认为,上帝是人的“类本质”的异化,马克思劳动异化的核心就是“类本质”。这一时期(1843—1844)马克思接收了赫斯的“经济异化批判”,商品交换导致了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交往关系丧失了,金钱作为一种由人类自己创造的力量转而成为了人与人“类关系”的异化。当我们的生命存在一无所有时,我们就不得不用外在的财富“彰显”自己。

其次是以《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解读问题,这一时期马克思着重思考了有关劳动异化的问题。张老师强调,阐述思想家一定不能忽视不同的思想语境,在文本的延续更替中可能隐含着哲学家思想的转向。哲学,就是不断地否定和放弃已有的判断。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将劳动的异化概括为四个方面:劳动产品与劳动者的异化、劳动活动本身的异化、劳动关系的异化与人和自己类本质的异化。异化不仅仅表现为将一块手表去除所有具体劳动后被还原为一块矿石,还表现在财富创造的社会关系之中。众所周知,如果财富是劳动创造,那么工人通过创造财富才能够养活资本家是一件符合逻辑的推理。但是在今天的资本主义雇佣制度下,所有的社会现象表现为资本家养活工人,而工人无法脱离资本的剥削获得生存。这是一种道德控诉,控诉资本主义的雇佣制度是非人性的,被愤怒的马克思称为“比农奴主皮鞭更可恶的饥饿的皮鞭”。

此外,张老师还提到了《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存在两条重要的思想逻辑:其一是从价值(应然)出发,其二是从现实(实然)出发,且二者应当是同时存在的。在第一条逻辑线索中,劳动是人体现类本质的自由的、创造性的自主活动(本真性的“应然”,但“实然”层面却并非如此),劳动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他人。1843年的马克思已经实现了第一次转变,哲学观点逐渐转向唯物主义,在政治立场上也逐渐转向了对无产阶级的构筑。因此,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当时的宣判其理论出发点应当是人应该具有的本真性的劳动,而相对于这个本真性的劳动,现实的雇佣制度成为了一种异化和沉沦。而第二条从“实然”出发的逻辑,则马克思在经济学研究中不自觉接受的现实生活力量的影响,这也是后来逐渐光亮起来的走向历史唯物主义的道路。

其三,《伦敦笔记》之后马克思中后期经济学思想中所发生了重要变化,因为他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发现,历史唯物主义的第一重透视在面对资本主义经济关系世界时却是无法胜任的。马克思观察到,在商品进行交换的过程中形成了新的“交换价值”,而这一部分的价值是无法被还原为使用价值的具体劳动的。在所有的经济学家和资本家眼中都作了一个价值论的重要区分,他们承认商品的有用性是第一价值,但是在商品进入交换市场后,价值的第二种关系是在交换中形成了一种与劳动无关的新的交换价值,这就是马克思遭遇的根本难题。他必须要解释,商品作为“可感的(使用价值)不可感性(交换价值)物品”中,被资本家作为平均利润拿走和交换的这部分价值究竟是什么,如果进一步追问,则是工人创造的财富在资本主义制度下是如何被资本家无偿占有的问题。

马克思发现,在交换活动中,劳动交换关系现实地抽象为一种价值关系(交换价值最早是一种计量,在买卖的瞬间在场地交换关系便消失了)。张老师多次强调,以货币的他性存在方式在场的价值形式不是其自身,它掩盖了劳动关系的本质。劳动创造了财富,但在交换过程中被他物所替代,这就是劳动异化。正如上一讲中讲述的“不在场的在场性”,生产机器不是它自身,而是不在场的资本关系;资本关系不是它自身,而是对象化的劳动,资本的异化实际上就是劳动异化的异化。

在马克思《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中,他又进一步地将劳动异化细分为多个方面:生产过程中的资本关系颠倒为劳动条件的异化、劳动能力变成资本能力的异化、简单协作和劳动分工中工人结合力的异化(工人劳动过程中互相合作提高了生产的效率与个人的技能,却在结果呈现时转化为资本的能力)、机器与科技的异化、剩余价值分配形式(利润、地租和利息)的异化等。相比起过去马克思在《手稿》中两条并进的应然与实然逻辑,这一时期的马克思不再过于关注价值悬设的“应该”,而更加关注的历史发生的社会关系现实状况,张老师将这种基础视为狭义的历史唯物主义基础。

异化理论作为整个批判理论话语体系中的转折点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张老师对马克思劳动异化批判理论的讨论,更是让我们在概念的起承转合之间推开了一扇扇欲探其究的窗子。无论是马克思的物像透视革命还是劳动异化批判,都不是被关在书斋当中束之高阁的形而上理论,而是极具冲击力与启发性的活生生的方法论。如此看来,更使得我们需要从理论与现实的双重维度反复品味这场指向未来的思想盛宴。

张一兵教授与学堂班师生合影

文案 | 高宇欣

排版|应文昱

图片 | 刘璞

转载自:Tsinghua 哲学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