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3月30日下午,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林美茂教授于清华大学马克思恩格斯文献中心带来题为《什么是“思想”?:西方与东方——基于与“哲学”关系、区别的考察》的学术讲座。讲座通过梳理“思想”与“哲学”在东西方语境中的历史渊源、概念差异及学术纠葛,提出新的观点:“哲学本质上是‘思想’的一种特殊形态,而西方哲学中心主义需被重新审视”。这一论述为长期困扰学界的“中国哲学合法性”问题提供了全新视角。

“思想”与“哲学”:东亚近代概念的诞生与传播
林美茂教授指出,“思想”与“哲学”作为学术概念,均诞生于19世纪东亚的近代化进程,是日本学者翻译西学时的产物。1872年,日本学者中村正直在翻译约翰·密尔《论自由》时,首次将“thought”译为“思想”,由此开启这一概念在东亚的传播。随后,思想家福泽谕吉在《文明论之概略》等著作中,将“思想”从译语转化为日常学术用语,赋予其系统性、理性化的现代意涵。至19世纪末,梁启超等中国学者通过《清议报》《新民丛报》等媒体,将“思想”一词引入中文语境,并推广其作为“人的认识之统称”的近代意义。然而,这一过程中,“思想”与“哲学”的界限始终模糊。林老师强调,东亚学界长期将“哲学”视为西方专属,而将本土传统归为“思想”,根源在于对两者本质差异的误解。
西方传统中的“思想”与“哲学”:从古希腊到黑格尔
林老师深入解析了西方哲学史中“思想”与“哲学”的纠葛。在古希腊,柏拉图通过区分“臆见”(doxa)与“知识”(episteme),奠定了“哲学”作为追求绝对真理之学的地位。“臆见”是主观的、暂时的个体认识。柏拉图哲学中似乎仅把“臆见”作为感性认识的产物,那是因为认识对象属于感觉事物,而在这种认识(臆见)中,人的“思维”作用同样不可或缺。为了克服“思维”的主观性,追求认识的客观性,“逻格斯”被置于哲学探索的核心地位,“哲学问答法”被作为人类通往“真知”的唯一方法。“哲学”就是要把人的“臆见”认识,通过“逻格斯”(理性论证)不断检验,最终抵达“真知”。
黑格尔的独特观点成为讲座重点。黑格尔在《小逻辑》中提出:“思想是把握永恒存在的唯一方式”,甚至认为感官世界是主观的,唯有“思想”具有客观性。这一论述将“思想”提升至至高地位,却与柏拉图传统形成矛盾。林教授指出,黑格尔的理论隐含西方中心主义倾向——他否定中国哲学的存在,认为《易经》等典籍“缺乏思辨性”,仅停留在“最浅薄的思想”,却未意识到西方哲学本身也未能彻底脱离“臆见”的范畴。
哲学的本质是“思想”:打破西方中心论的关键
林美茂教授提出核心论点:无论东西方,人类理性活动的成果本质皆为“思想”。西方哲学虽以追求“真知”自居,但根据柏拉图对“哲人”的界定,人类在生前无法脱离肉体束缚,因而永远无法抵达纯粹“真知”,其认识仍属“臆见”层面的“思想”。所谓“哲学”,仅是西方对“思想”进行系统性、逻辑化探索的特殊形态,而中国传统中的“格物穷理”同样是对“思想”的深度实践。
这一观点直指“中国哲学合法性”争议的根源。林教授认为,将“哲学”凌驾于“思想”之上,本质是西方学术话语权的体现。“哲学中心主义”的桎梏,需通过重构“思想”作为统合性概念来打破。他呼吁学界以“广义思想”框架包容不同文明的传统,例如中国“穷理”与西方“爱智”本质相通,皆属人类对世界的理性探索。
从译语到学术革命:“思想”概念的现代启示
讲座最后,林教授总结“思想”概念的现代意义:它不仅是东亚近代化的语言产物,更应成为超越西方中心主义的学术工具。通过重新定义“哲学”为“狭义思想”,东西方学术传统得以平等对话。近年来,中日学界推动的“汉语哲学”“世界哲学”等探索,正是这一理念的实践。
“承认哲学的本质是思想,并非否定其价值,而是为了更开放地理解人类理性。”林美茂教授强调,“唯有跳出‘哲学’与‘思想’的等级划分,才能真正实现学术的多元共生。”
讲座结束后,在场师生就“如何界定思想与哲学的具体边界”“中国传统思想如何参与现代哲学建构”等问题展开热烈讨论。
陈壁生教授指出林美茂教授的讲座十分具有启发性,为我们理解“哲学”与“思想”的关系提供了新的思路。陈老师就如何理解哲学与思想关系,如何理解中国传统(针对中国“哲学”)等问题与林教授进行了讨论。陈老师谈到了科学化的哲学学科与柏拉图主义的哲学之间的区别与联系。他认为西方哲学本身以体系的方式出现,而中国传统以点状结构出现,不同的建构方式会导致不同的义理。中国传统内部对“理”本身的理解很复杂,可以理解为伦理,也有比较科学化的解读,“穷理”背后也可以有一种柏拉图哲学的色彩。这使得二者的关系变得十分复杂。

陈浩副教授高度评价了林美茂教授的报告,并提出了两个问题。一、林老师认为不论是西方思想还是东方思想,都无法真正认识和到达客观知识,而仅只是趋向和逼近客观知识的不同方式,两者之间因而并无实质区别,这样一种诊断,是对西方思想的外在评价还是内在评价?陈老师提出这似乎是一个外在评价,因为柏拉图和黑格尔等哲学家似乎均认为客观知识是可以认识和达致的。而单纯以外在评价而非内在评价来拉平西方思想和东方思想,对两者之间内在差异方面的关照可能会不太够。二、林老师认为在柏拉图那里,“思维”能力对应的是“意见”(doxa)而非“知识”,这一点似与一般的理解差异较大。因为在柏拉图“意见”和“知识”的两分构想中,我们通常用“感性”能力和“想象”能力对应“意见”,而用“理智”能力和“理性”能力对应“知识”,因此“思维”所对应的似乎应当是“知识”,而非报告认为的“意见”。

韩立新教授指出,林美茂教授引入黑格尔对哲学与思想之间关系的评论具有创新性,展现了西方传统内部关于思想-哲学认识的张力。韩老师重点评议了这部分内容。他区分了思维(Denken)、思想(Gedanken)、反思/后思(Nachdenken)几个概念。他指出思想在黑格尔哲学的含义是外在于人的客观化的体系,而不是人主观生成的知识体系。在黑格尔那里,思想与思维的区别在于前者是天赋的能力(先天判断与统觉能力),具有追求普遍性的倾向,最高级的思维就是理性。思想则是思维所得出的客观的体系性的结论,具有外在性和客观性(近代的思想)。拥有理性才能把握外部思想。关于如何保证思想的客观性,韩老师指出思想本身一开始就是在外部存在的独立于我们主观,例如上帝或绝对真理。虽然人可以把握,但是人的思维把握了外部客观存在的思想,其本身仍然是客观的。并且,黑格尔认为的哲学的对象是思想本身,哲学是对思想自身的反思和再思想。在这一点上,中国哲学具备普遍性,但不具备对思想本身的再思想,在黑格尔的意义上,这不属于哲学。因而,在黑格尔那里,哲学的内容就是思想,是与思想是相等的概念。

之后,在场师生又进行了深入的讨论和交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