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意义：形式语义学与维特根斯坦》

[荷] 司马亭（Martin Stokhof）著 戴益斌 译

清华大学出版社

自然主义对哲学构成威胁吗？Martin Stokhof教授在他的论文“哲学的终结？——挑战自然主义的一个维特根斯坦式的视角”（收入文集《走向意义：形式语义学与维特根斯坦》）中提出了类似的问题。他在处理这个问题时运用了维特根斯坦的哲学资源。如果我理解正确的话，他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不”。我同意他的看法。自然主义并没有让哲学研究变得可疑。但是我想在这个问题上补充一些观察。我的观点是，哲学可以在不依赖维特根斯坦的资源的情况下抵御自然主义的攻击。我相信Stokhof教授也会同意我的多数看法。本文仅仅尝试借用早已存在的哲学理论来澄清问题，并不包含哲学上的实质性原创成分。

正如Stokhof在他的论文中指出的，自然主义不是一个非常明确的立场。有时，它表现为一种本体论主张，即一切存在物都是物理的。但也有一些自然主义者仅强调方法论维度。在他们看来，科学的、经验的方法是探究现实的唯一合理手段。我将从本体论自然主义开始讨论，并在本文末尾回到方法论自然主义。

本体论自然主义认为一切存在物都是物理的。这一断言有时被看作对哲学的威胁。因为它导致两个担忧：1. 如果这个断言是正确的，那么哲学似乎往往试图研究不存在的物体（心灵物体、抽象物体、道德事实等），处理不存在的物体的学科是可疑的。2. 如果这个断言是正确的，且物理领域应该交给自然科学研究，那么哲学就没有任何专门的、只能由它来处理的任务。而假如哲学作为学科没有专门的职责，那么，它的价值将变得可疑。我将论证，这两个担忧都是不合理的。

假设“物理”意味着“物质的、独立于思维的、位于三维空间中的”。如果给定这样一个粗略的词义解释，我们会发现，许多有趣的哲学论证可以用来反对本体论自然主义。事实上，只要贝克莱是对的，就没有什么存在物是物理的。当然，历史上也出现过对贝克莱式唯心主义的大量有力反驳。但这些反驳在本质上是哲学反驳。这就意味着，我们必须首先进行哲学探究，才能确定我们是否应该接受本体论自然主义。

此外，我们还有一些反对本体论自然主义的论证。它们不依赖贝克莱的唯心主义学说。一个例子是杰克逊著名的知识论证。尽管对杰克逊的论证的说服力存在争议，但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哲学争议。同样，我们必须首先求助于哲学，才能判断本体论自然主义是否为真。有鉴于此，本体论自然主义不能威胁哲学研究的地位。

值得注意的是，上述意义上的本体论自然主义绝不是当代心灵哲学的默认立场，还有其他选择。例如，一些学者采用最小化物理主义（如金在权）。根据最小化物理主义，心灵领域（可能是全球性地）随附（supervenes）于物理领域。最小化物理主义与本体论自然主义的否定是相容的。因为最小化物理主义与“并非一切存在物都是物理的”这个观点相容。

不过，为了论述简便起见，让我们假设本体论自然主义是正确的，或者换句话说，一切存在物都是物理的。这是否意味着哲学不再是一个自主的学科（即哲学没有独特的任务）？答案是否定的。

首先，物理主义（本体论自然主义和最小化物理主义是其不同版本）被广泛地看作一个或然命题：它不需要在每一个形而上学可能的世界中都为真。因此，即使本体论自然主义（作为物理主义的一种相当强的形式）是正确的，哲学仍然保留了其独特而真实的任务：研究非物质实体的形而上学可能性。

不过，让我们搁置上述第一个理由，考虑第二个支持否定答案的理由：哲学不再自主这一说法的意思是，哲学理论可以还原为其他自然科学的理论，如神经生理学理论，而这些理论又可以进一步还原为基础物理理论。然我们称这个观点为P。从一切存在物都是物理的这一看法出发，并不能推论出p。即使一切存在物都是物理的，哲学各个分支学科所使用的谓词（比如“是美的”、“是善的”、“得到了辩护”、“是理性的”、“是信念”、“是感觉印象”、“是客观的”等等）也并非与自然科学的谓词（如“是黄金比例的几何图形”、“是Ω模式的脑神经放电现象”等等）在法则上（nomologically）外延等同。这样一来，即使本体论自然主义是正确的，哲学理论也不一定能还原为自然科学理论。至少就关于理论还原的传统理解而言，情况的确如此。因为，根据传统理解，如果一个理论T1能够被还原为另一个理论T2，必须有一系列桥梁法则保证，理论T1的谓词与理论T2的谓词在法则上外延等同。考虑到p蕴含上述外延等同以及蕴含关系的传递性，如果本体论自然主义不蕴含这种外延等同，那么它也不蕴含p。简而言之，一切存在物都是物理的这一说法并不蕴含哲学缺乏自主性。

上述思路中的一个重要前提，即“哲学谓词与自然科学谓词并非在法则上外延等同”这一说法，还受到戴维森的理论的支持。在一切存在物都是物理的这一前提下，戴维森可以被理解为间接地提供了一种反对心灵谓词和物理谓词之间的外延等同性的论证。戴维森的论证可大致重构如下：如果存在这种外延等同性，就会有严格的物理-心灵法则。这些法则将使得我们能够根据物理数据严格预测心灵事件。然而，这种预测是不可能的。心灵领域受制于规范性原则，如理性原则。因此，心灵事件不可能通过物理数据进行严格预测。结论是，上述外延等同性并不存在。

这种论证完全可以用在其他领域上。比如，遵循类似思路，我们可以尝试论证，即使一切存在物都是物理的，道德谓词（或审美谓词、认识论谓词等）和物理谓词也并非外延等同。综上所述，我们有积极的哲学论证支持哲学的自主性。让我再次重申：我们必须首先进行哲学探究，才能反驳哲学的自主性。

然而，让我们采用一个极端的（而且明显错误的）假设：假设哲学子学科的谓词在法则上与自然科学的谓词外延等同。即便在如此极端的预设之下，哲学仍有一个自然科学无法涵盖的关键维度，即哲学的修正维度。与自然科学不同，哲学不仅仅是描述性或解释性的，它还具有修正性。监控和澄清正在发生的事情并不是哲学家的唯一责任。我们还必须启动重要的变革（关键词：概念工程）。例如，在认识论中，我们不仅仅试图理解知识是什么。我们还要考虑，如果知识要在我们社会中扮演特定的角色，知识应该是什么。即使每一个哲学谓词在法则上与自然科学的谓词外延等同，情况依然如此。

我将以关于方法论自然主义的两点评论来结束本文。

首先，方法论自然主义认为，有意义的研究，都是基于经验观察对理论假设进行的检验。我想指出的是，如果这就是方法论自然主义所强调的一切，它甚至可能与贝克莱的唯心主义（后者通常被看作一种激进的哲学进路）相容。原因很简单：给定一个合适的“经验观察”的概念，贝克莱的哲学风格与方法论自然主义并无明显矛盾。例如，众所周知的核心论证（master argument）并不见得不是一种基于经验观察对理论假设进行的检验。

第二，自逻辑经验主义时期以来，我们都知道，如果我们不希望“有意义的研究，都是基于经验观察对理论假设进行的检验”这一口号将物理学判定为无意义的研究，我们就必须在足够弱的意义上来理解这一口号。在这种弱解释之下，哲学很可能保持其意义。至少，哲学可以被看作一个巨大理论球体内部的一个组成部分。只要这个球体的边界与经验数据接触，哲学在球体内部的工作就是有意义的经验研究。我认为奎因的这个比喻非常形象，而且可以在很大程度上缓和哲学与经验主义意义标准之间的张力。

本文转载自：中国社会科学网（责编：张雨楠）